《还有明天》的元叙事:告别“很久很久以前”,书写新的故事 -

来源:爱看影院iktv8人气:821更新:2025-09-07 09:09:26

我的博士导师在向本科生讲解电影类型时,常以一个生动的类比引发思考。他指出:电影类型就像肥皂的销售。当人们钟爱某款肥皂时,用完一块便会选择另一块相似的产品继续使用。然而,对于电影而言,观众在欣赏完一部心仪的作品后,不会无休止地重复观看同一部影片。因此,类型电影的本质在于,它通过相似的叙事框架和情感基调,将一系列风格相近的作品呈现给特定观众群体。这种模式既保证了熟悉的观影体验,又提供了多元的故事内容,使观众能在重复与变化间获得持续的满足。当我们观看一部电影时,实际上是在通过标题、海报、预告片等外部信息,逐步还原电影的脉络与方向,这些熟悉的碎片最终帮助我们构建起对影片整体风格和叙事走向的认知框架。

《还有明天》并非如此的电影。影片以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黑白影像与底层视角切入,描绘二战结束后普通意大利城市家庭的日常生活。当镜头以戏剧化手法展现他们的一天时,观众或许期待一场对经典风格的致敬。然而,这部作品在延续相似叙事基调的同时,巧妙地进行了创新突破。它通过戏仿观众的预期,在熟悉的影像框架中构建出独特的表达。越深入理解电影史、越广泛接触影片的观众,越能在其中发现历史的回响,也越能体会其打破预期时的惊喜。所谓戏仿,源于古希腊语"parodia"的词根"para",既指接近也含对立之意。这种创作方式通过模仿中的差异,在整体相似中呈现出别样风貌,使作品获得自我反思的元叙事特质。《还有明天》的趣味性正源于此——它自如穿梭于各种严肃现实主义叙事框架,却始终拒绝被既定套路束缚。每当情节似乎要导向某种俗套结局时,故事总能以轻巧的姿态转向意料之外却合乎逻辑的发展。同时,电影通过风格化与夸张化的手法,解构这些叙事模式的虚假性。当狄更斯式情节剧被推向极致时,往往沦为矫饰,而本片则在掌握这种微妙平衡中,以独特方式触动人心。全片开场便以一个出人意料的夸张动作——耳光——打破常规。我们不清楚迪莉亚为何遭受此待遇,但她并未停留于此,而是平静地唤醒孩子,照顾瘫痪的公公,开始日常劳作:为富人打针、在成衣铺做零星修补、修伞铺工作、为全家人采购食材、操持家务,同时承受丈夫的暴力与酗酒,与女儿共同上交工钱。在这个灰暗的生存空间里,她始终用坚韧与隐忍维系家庭,既清醒地顺应父权制度的压迫,又在暗处为孩子守护希望。每当命运试图将她推向绝望深渊时,她总能在困顿中开辟出微小的生存缝隙。

在《还有明天》的镜头中,迪莉亚提着菜篮沿街行走时,偶遇了当年的恋人尼诺。这位年过半百的修车匠虽面容和善,却同样陷入经济困境,正筹划着北上寻找新的生机。影片并未直接展现两人年轻时的过往,却通过男方持续的暗示,将迪莉亚推向逃离婚姻的可能。最具戏剧性的爱情场景便发生在此时:当迪莉亚取出美国士兵赠予的巧克力分给尼诺,伴随轰鸣的背景音乐与慢镜头演绎,两人仿佛重回青春时光般旋转起舞。然而,画面外嘈杂的顾客争吵声与尼诺门牙上的黑色污渍,却让这份浪漫瞬间崩塌,形成强烈的反差喜剧效果。此类充满张力的场景不断解构情情节剧中程式化的异性恋叙事,同时引导观众重新审视这种爱情模式对女性生存的真实影响。看似浓烈的情感表达,实则成为迪莉亚逃离现实的矛盾出口,其脆弱性在电影结构中被清晰呈现。

《还有明天》的剧照揭示了异性恋爱情神话崩塌的瞬间:影片中对长段家暴场景的呈现采用了高度风格化的手法。当歌舞与哑剧形式的暴力场景出现时,我最初的本能反应是想要遮蔽双眼,却意外发现这类风格化处理消解了暴力的直接感官冲击。暴力以社交舞蹈的伪装形式重现,原本展示男女激情的互动此刻被转化为攻击性行为。暴力后果的呈现极具克制,鲜血与伤痕仅在屏幕停留一秒即隐去,却在观众心中激起更深层的创伤想象。当伤痕成为不可见的存在,反而令亲密关系中的暴力本质更加凸显——表面正常的婚姻关系下,隐藏着难以察觉的伤痕与恐惧。这种风格化呈现逆用了情节剧中情感表达的程式,以隐喻的方式直指亲密关系中暴力的深层结构。另一个典型案例出现在迪莉亚公公离世的清晨。那个令人厌恶的父亲在睡梦中逝去,迪莉亚却理性地选择隐瞒消息,试图维持日常秩序。然而平日混沌的邻居展现出罕见的敏锐,在发现老人死亡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抵达教堂,意外中断了迪莉亚的计划。而平日漠视父亲的丈夫则在教堂前突然跪地,上演孝道的悲情剧目。这段场景通过精准的最后一秒营救式交叉剪辑展开,这种在电影史上最早由格里菲斯开创的剪辑方式,通过在不同地点人物之间反复切换叙事线索,构建了双线叙事的逻辑关联。随着剪辑节奏的不断加速,影片紧张氛围层层递进。格里菲斯的经典叙事模式讲述的是无辜女子被恶人威胁,奋勇赶来的男主角在关键时刻救美;而《还有明天》则以婚姻关系为叙事核心,在最后一秒将无辜女子重新关回原位。

《还有明天》中那个鲜明的美国黑人大兵角色令人深思。在二战后的意大利,盟军驻军维持秩序是常见场景,而美国士兵的强权地位亦成为默认认知。然而当我们将目光投向美国国内彼时盛行的种族隔离制度,以及历史上黑人士兵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甚至被剥夺参战资格的现实,这位看似单纯救世主的形象便蒙上了一层复杂性。他的故事始终笼罩在谜团中,除了那张黑白家庭合影,我们对他来历知之甚少。他对迪莉亚伤痕的敏锐察觉、为保护她而采取极端行动的抉择,以及游走于权力与道德边界的姿态,或许正是对异文化他者的某种刻板印象投射——这种投射既揭示了文化认知的局限性,也暗示了逃避现实的潜在路径。有趣的是,历史记忆中曾有美国黑人士兵在法国战场兴奋地描述巴黎人"毫无种族偏见"的片段,这恰好印证了所有文化都存在理想的外部他者形象。这种幻象虽然为困境提供了解套方式,却未必构成根本的解决之道。从字面情节来看,迪莉亚所处的困境本质上是系统性结构的产物:无论是私奔还是女儿的婚姻,都隐含着无法摆脱的危机。当她回顾自身从热恋、婚姻到生育的历程时,电影毫不掩饰地揭示了女性命运的宿命性——在那个时代,婚姻仍是逃离父权的唯一通道,而这种选择并非出于个体意志,而是被结构性力量所主导。因此,当影片结尾处迪莉亚穿着新衣、以轻盈步伐走向自由时,我们依然难以判断她是否真正摆脱了既定体系。贯穿全片的叙事线索中,女主角整理行囊与初恋情人收拾行李的交叉剪辑早已暗示二者存在隐秘关联,而结局却并未实现这种叙事交汇。当丈夫拾起关键文件冲出家门的瞬间,影片似乎仍指向传统救赎模式,直到最终镜头中迪莉亚与众多女性走向投票站,才隐约指向对系统变革的期待。

在《还有明天》的剧照中,同样的情节戏剧场景再次显现,其典型的摄影与叙事手法呈现出信息过载的特征。许多情节剧中都会出现情侣或亲人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彼此的画面,观众清晰可见两人仅隔咫尺却浑然不知,于拥挤的人群中擦肩而过。这种叙事模式中,人物始终缺乏绝对视角,唯有观众掌握完整的叙事信息,从而对剧中角色产生共鸣与感慨。影片中的迪莉亚夫妻亦置身于这般场景,但其叙事策略却与传统催泪模式形成颠覆:观众仍然是唯一掌握信息的主体,而剧中人物则成为被观察的对象。这种信息冗余不仅引发对女主人公的紧张与欣慰,更呼应了前文"最后一秒反拯救"的隐喻——异性的婚恋关系被揭示为结构性的不可信,男性不再是柔弱女性的拯救者,而是主导性的捕猎者。

当女儿将选民证交予母亲的时刻,两人在挤满女性选民的投票现场对视,目光中流淌着彼此的支撑与信任。然而突然闯入的丈夫以威胁姿态打破这一空间时,所有女性观众通过整齐划一的哑剧表演,配合背景音乐的歌词,完成了对权力结构的抗争宣言:"我只有嘴里的这条舌头,即使你把这个也割掉,我也不会停下来。即使我闭着嘴,我也可以歌唱。"这种集体沉默的表演形式,标志性的第四面墙被彻底打破——既是向父权制度的挑战,也是对影院观众的集体召唤。此时电影中那句"我们紧握选票,就像紧握情书"的台词,与真实历史纪录片中的女性运动者宣言形成互文,暗示着在影像与现实的交织中,女性真正需要的并非浪漫的情书,而是承载话语权的选票。

然而,这种看似现实主义的叙事框架,实则刻意保持着与真实故事的界限。影片在影像风格与场景构建上借鉴新现实主义,却通过多重叙事缺口、暗示性描写和逻辑矛盾,不断提醒观众不可将虚构情节与现实混淆。这种信息过载的场景设计,反而构成了对传统叙事模式的反讽——在如此庞大的叙事信息中,观众究竟该相信什么?

尽管《还有明天》的故事充斥着情节剧常见的套路,但其中鲜活的生活细节却为影片注入了真实情感。从修伞铺里笨拙的学徒到富家打针时克扣工钱的场景,从缝纫机抽屉里藏着的机密文件到朋友间躲藏吸烟的默契,从内衣深处的私房钱到外衣下的家暴伤痕……这些女性日常生活的切片,构成了电影最动人的力量。它们本不应出现在以男性为主角的传统叙事中,因为这些细节深深植根于女性在父权制压迫下的生存经验。同样地,这些真实可信的细节能反衬出那些依托"很久很久以前"的陈旧叙事方式,其情感表达常与时代脱节。电影借此暗示我们虽熟悉过去的叙事方式,却应在明日寻找新的表达途径。正如1946年意大利公投选择共和制而非君主制,这一政治决策虽看似与女性权利无直接关联,但只要存在发声的可能,便预示着改变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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