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神话里找到最当下的共鸣｜对话《浪浪山小妖怪》导演於水 -

深耕动画行业逾二十年，於水终于迎来了职业突破的契机。其执导的《浪浪山小妖怪》上映十日便斩获6亿票房，目前仍保持上涨势头，超越《大鱼海棠》登顶国产二维动画电影票房冠军。影片总票房预测亦从最初9亿上调至17.70亿。该片改编自《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首次以小人物叙事视角切入经典IP，将《西游记》中常被忽视的配角——小妖怪设定为故事核心，而惯于担当主角的孙悟空则仅以三根毫毛和一道模糊剪影的方式出现。

《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海报（图源：豆瓣）选择以小妖怪为主角，与於水的创作经历及性格特征密不可分。这位在动画学院深耕20年的导演，长期从事独立动画电影创作并担任高校动画系教师，直到《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为其打开了制作动画长片的新可能。在与於水的交流中，毒眸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着学者般的谦和与耐心，更体现了对平等的执着与换位思考的智慧。

於水曾坦言，《西游记》中妖怪往往被孙悟空降服或打死，而我们习惯于从英雄视角解读故事，却忽略了妖怪的悲欢。他希望打破这种传统叙事框架，让观众看到妖怪同样拥有血肉、家庭与困惑，那些被主流叙事忽视的维度。透过这个重新诠释的视角，片中的小妖怪们褪去反派标签，成为具有生存困境、成长选择与情感深度的取经人，恰如现实生活中不断探索自我定位的普通人。

与《小妖怪的夏天》聚焦职场生存的叙事不同，平行世界中的小妖怪们呈现出更彻底的"小人物"特质，甚至不曾拥有姓名。他们假扮唐僧师徒踏上荒诞的取经之路，怀抱拯救世界的理想，却最终在磨难中回归本真，仅能改变世界微乎其微。但这段旅程的价值在于，小妖怪们在挣扎中逐渐明晰自我追求，正如於水与每一位观众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答案。

这个从《西游记》叙事缝隙中诞生的故事，最终跨越时空在当代文本中找到了共鸣点。於水在构思长片时，曾考虑三个方向：其一是沿用短片架构，以孙悟空来到大王洞为切入点，展现特定社会环境下的小人物生存状态；其二是续写短片情节，讲述小猪妖获得三根毫毛后"升级打怪"的成长历程；其三是回归短片时间线，但构建全新叙事。这种多维度的创作思考，使长片从诞生之初便具备了扎实的叙事基础。

《浪浪山小妖怪》剧照（图源：豆瓣）於水最终决定采用全新方向，摒弃扩展与续作，转而构建一个平行时空中的独立故事。在这部作品中，小妖怪们突破了原有界限，踏上了一条充满未知的“取经之路”。於水认为，两部作品中的小猪妖并非同一人物，更像是性格迥异的孪生兄弟——一个在大王洞打工，一个处于失业状态；一个倾向于被动应对，一个则积极进取，但两者都保持着本质上的善良。

为了打造一部120分钟的完整电影，於水必须构建全新的叙事框架与角色发展轨迹。在创作过程中，他既要确保“假扮唐僧师徒取经”这一喜剧元素的合理性，又要为每个小妖怪塑造鲜明的性格弧光、成长轨迹，以及彼此间复杂的情感纠葛。

他提到，创作团队需首先明确角色性格的塑造方向，厘清他们面临的最大危机，确立故事的核心主旨，并探索如何引发现代观众的情感共鸣。同时，必须细致铺陈关键情节，如小雷音寺中“假对假”的博弈过程，小妖怪们如何经历蜕变、因何产生裂痕、又为何重聚。这些细节不仅关乎故事的逻辑自洽，更决定观众能否透过奇幻表象触及真实的人性内核。

制作过程中面临的挑战尤为显著，《浪浪山小妖怪》的水墨风背景几乎缺乏现成的工业化经验。据项目负责人於水透露，合作方更擅长的是传统的二维动画背景，最初对水墨风格表示难以入手，认为其无法直接应用现有流程，不仅需要高昂的学习成本，还可能导致材料损耗与工作效率下降。为此，於水带领团队从零开始构建了一套水墨画风的教学模型，涵盖PS笔刷选择、自然景物如山石树木的造型绘制、色彩搭配规范以及线条勾勒技巧等核心要素。经过两个月的模板开发，团队又持续投入一年多时间不断优化细节，最终在近600人的制作团队协作下，通过视频教学与远程指导推进项目。尽管协调成本高昂，但这种统一化的工作模式成功塑造了适配大银幕的细腻质感。

《浪浪山小妖怪》剧照（图源：豆瓣）影片定档后，120分钟的体量、水墨风格的制作周期以及中后期紧凑的拍摄计划，给於水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一度让他感到焦虑。但最终，他和团队历经艰辛最终完成，让这个故事以应有的节奏和质感呈现在银幕上。

寻找自我如果说两年半前的短片《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是以打工人视角重塑西游经典，那么《浪浪山小妖怪》则超越了职场语境，探讨了一个更为普世的命题。片中四个无名小妖怪——小猪妖、蛤蟆精、黄鼠狼精、猩猩怪——假扮唐僧师徒，起初对身份尚且懵懂，各自怀揣不同心思。随着旅程推进，他们经历了信心的建立与崩塌、团队的离散与重组，最终在磨难中完成了对自我的认知与超越。

在《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角色塑造中，於水有意避开狼、虎、狮等传统神话意象，转而聚焦于动物界中更具生活气息的物种。他为此构建了特定的选角标准，其中小猫因过于讨喜被排除，小狗则因动画形象泛滥而遭淘汰。最终，他锁定癞蛤蟆大王与黄鼠狼等相对冷门的物种，认为这些角色更贴近现实中的普通人物特质，便于观众产生情感共鸣。於水回忆称，作品上线后，前期小猪妖在大王洞遭遇的严苛工作场景被观众视为喜剧元素，但当小猪妖返乡探望母亲、母亲叮嘱其多喝水的温情片段出现时，大量弹幕瞬间切换为"泪目"，而后续狼大人追击、被孙悟空击打却未致命的情节，则进一步引发观众的担忧与共情。这种以生活化细节构建的神话角色，让观众仿佛亲身经历故事，即便身处奇幻世界观，也能通过角色命运感知现实生活的温度。

两年前半，《中国奇谭之小妖怪的夏天》首映之际，小人物叙事尚未成为银幕主流。然而，伴随影视市场生态的演变，聚焦普通人生活逐渐成为创作者们的普遍选择。《浪浪山小妖怪》作为动画电影，虽与真人作品在对现实的关怀层面存在共鸣，但其艺术表现形式与日常生活保持着一定的审美距离。於水指出，传统动画多以英雄人物、奇幻角色或动物形象为主角，这种创作范式与现实世界始终存在隔阂。但当代观众更渴望在虚构影像中产生情感共鸣，由此形成视觉奇观与情感投射间的微妙悖论。他提出的"神话现实主义"概念，在《浪浪山小妖怪》中得到实践——通过将现实情感注入神话叙事框架，使观众在奇幻设定中照见真实世界的生存状态。影片延续了神话故事的浪漫气质与荒诞色彩，但角色的行为逻辑、情感反馈及命运走向均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对应参照。

《浪浪山小妖怪》剧照（图源：豆瓣）片中塑造的平凡却勇敢的小猪妖、追逐利益仍保有血性的蛤蟆精、意气风发却在现实磨砺中沉默寡言的黄鼠狼精，以及憨厚羞怯却高声宣称"我是齐天大圣"的猩猩怪，这些角色突破了传统英雄叙事的框架，呈现出现实生活中人们在不同境遇下可能展现的复杂面貌。影片结尾处，角色们化作普通动物甚至遗忘彼此姓名的设定，传递出令人感同身受的悲悯情怀与深长余韵。

在《西游记》这一充满解读空间的经典神话文本中，《浪浪山小妖怪》精准把握了与当代观众产生共鸣的叙事切入点。导演於水通过这些无名小妖的角色，试图将换位思考作为核心价值传递给观众——暗示小妖怪并非天生邪恶，人类同样具有具体而生动的多面性。他提出"换位思考或许能让大家变得温和一点"的思考，为传统神话注入了现代性的哲学内涵。

在国产动画的发展格局中，於水观察到两大路径正在形成：其一是以《喜羊羊与灰太狼》《熊出没》为代表的IP化路线，这类作品通过持续产出构建受众粘性，覆盖从幼儿到全年龄段的观众群体；其二是"中国神话的当代演绎"方向，近期热门动画电影如《哪吒》系列均属于此类，展现出传统文化与现代叙事的有机融合。

《熊出没·重启未来》海报（图源：豆瓣）这两条路径均经过长期市场验证。《熊出没》系列依托TV动画积累的IP影响力，持续以春节档新片形式输出，票房从2017年的5.22亿攀升至2024年的近20亿，观影群体已逐步向青年市场扩展。而"中国神话的当代演绎"则始于2015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该片不仅重构了孙悟空这一经典形象，更以媲美国际水准的商业动画电影项目，重塑了国产动画的供需格局。此前国内缺乏面向全年龄段的动画电影，市场长期被日系与好莱坞进口动画占据。《大圣归来》的成功培育了国产动画的"自来水"观众，后续涌现的孙悟空、哪吒、杨戬、白娘子、李白等角色新编作品，逐步构建起成熟的神话改编产业化路径。

《大圣归来》海报（图源：豆瓣）但於水始终拒绝踏入这两条主流路线，他与小妖怪们一同选择了自己独特的“取经路”。他坦言：“我不确定自己是否选择了第三条道路，但我渴望在神话改编的框架下，探索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浪浪山小妖怪》的创作不仅颠覆了传统神话叙事中的英雄视角，更融入了中国动画学派的美学基因与当代人文关怀，这种创作思路与於水的成长轨迹密不可分——从理科本科学习到北京电影学院动画学院的研究生求学，他始终保持着对动画艺术的执着。正如他所说：“小时候我沉迷于《聪明的一休》《圣斗士星矢》等异国动画，每天六点半守在央视动画频道。虽然听从家人建议选择理科专业，但动画的种子始终深埋心底。后来我跨专业攻读动画研究生，成为该领域的首批学生，结识了陈廖宇老师。”经过二十年的探索，他见证了同行们逐渐远离动画行业，而自己却选择深耕高校教育领域，持续进行独立动画创作。“起步时一无所有，只能独自摸索，直到作品逐渐被认可，才获得团队支持。”於水回忆道，“《小妖怪的夏天》正是基于我之前创作积累，才得以被看见。”他感慨：“动画电影之路充满艰辛，这不仅是才华的考验，更是机遇的博弈。若非这次机会，我或许早已离开电影领域。”正如陈廖宇所言：“如同取经之旅，所有经历过的路都不会被辜负。”影片中，小妖怪们历经磨难最终沦为凡人，却在村庄中被供奉为降妖除魔的英雄，这恰是对其“取经人”身份的隐喻。

《浪浪山小妖怪》剧照（图源：豆瓣）"每个人降生人世都带着独特的意义，也许你的存在仅能撼动世界细微一角，但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改变，构成了生命的重量。"这是小妖怪们在旅程终章的顿悟，亦是创作者於水留给观众关于存在价值的深刻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