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津的电影:从“榻榻米镜头”到“纪子三部曲” -

来源:爱看影院iktv8人气:620更新:2025-09-01 22:21:02

在探讨日本电影发展历程时,小津安二郎始终是绕不开的存在。这位逝去半个多世纪的导演,其作品早已成为日本银幕的永恒文化象征。在国内,他深刻影响了山田洋次、是枝裕和等以家庭伦理为创作核心的导演群体;在国际影坛,受其启发的创作者遍布欧美与亚洲,包括德国的维姆·文德斯与赫尔佐格、芬兰的考里斯马基、以及侯孝贤、李安等华语影坛巨擘。其中维姆·文德斯曾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专程赴日,以纪录片《寻找小津》记录对这位大师的朝圣之旅。为纪念小津诞辰100周年,侯孝贤于2003年摄制了向其致敬的《咖啡时分》,在东京的街巷间传递着跨越时空的艺术共鸣。

小津安二郎作为电影大师,其作品始终吸引着史学家与研究者的深入探索。他们试图解读其电影中深蕴的美学特质与叙事风格,却惊讶地发现所谓"小津之味"竟质朴如一块豆腐——这恰是小津本人对自身职业的隐喻。他的经典作品以简洁的视觉语言反复呈现:低机位固定镜头构成画面基调,内景色占据大量篇幅,角色们以跪坐或缓步的姿态在镜头前用餐、对话,其身份始终围绕着父母、夫妻、待嫁女儿等家庭关系展开。笠智众、原节子、杉村春子、三牧邦子等标志性演员的演绎,更是将这种家庭生活主题推向极致,使得观众在银幕上看到的不仅是故事,更是一种循环呈现的东方生活美学。

纪录片《寻找小津》的日本版海报传递着独特的观影体验——当影迷静坐观赏,仿佛置身其中,即便中途起身添水再返回,也如同未曾中断剧情般自然。这种近乎全然沉浸的观感,恰似小津作品中常见的家庭场景,让观众在时光流转间感受一种静水流深的隽永之美,仿佛所有细节都被妥帖守护,连片刻的停顿都成为叙事的一部分。

若盘点小津安二郎广为人知的经典作品,数量不过十余部,且多诞生于二战结束后。相较之下,他战前创作了三十九部影片,这一悬殊的产量对比令人惊讶:真正体现其创作巅峰的时期,竟非其风格最为成熟、最受赞誉的阶段。《小津安二郎大全》正是通过不断揭示此类令人意外的史实,使读者在恍然大悟中重新认识这位导演。2019年,日本影像作家松浦莞二与电影学者宫本明子联袂编著此书,其缘起源于两人偶然发现:公认擅用50毫米镜头的小津,在拍摄《东京物语》时竟采用了40毫米镜头。这一意外发现催生了这本由访谈、影评、传记及鲜为人知的幕后资料构成的读物。值得注意的是,该书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学术研究著作,也非百科全书式的全面总结。

小津安二郎于1903年诞生于明治时代东京的一个商人家庭,彼时卢米埃尔兄弟于巴黎公映首部电影已过去八年,其成长轨迹恰与电影艺术的萌芽同步。自十四岁起便开始沉浸于好莱坞影片的魅力,十八岁便与友人共同创立了"埃及俱乐部"电影研究会。相较于对电影的执着追求,其学业经历颇为坎坷——初中毕业后两次未通过高中入学考试,短暂担任小学教师后,于二十岁加入浦田制片厂担任摄影助理。值得注意的是,战前时期的记载尤为珍贵,与众人眼中温文尔雅的中年导演形象形成鲜明对比,这位少年曾因沉迷电影而与校方及父辈产生激烈冲突,其父亲更以"电影是不体面的职业"为由坚决反对。传统观念视电影为不良嗜好,导致从事电影行业在当时被视为有违道德的选择。

无论如何,小津安二郎得以开启自己的电影创作之路。进入制片厂工作四年之后,他完成了首部长达70分钟的黑白默片《忏悔之刃》,讲述一位落魄男子的遭遇。然而由于原始剧本与胶片遗失,该作品已无法流传至今,这也成为其早期多部影片的共同命运。通过整理现存的影片评论,学者松浦莞二与宫本明子仍能捕捉到该片的独特之处——多位评论者指出,小津在叙事结构上明显受到美国电影的影响,尤其是他推崇的约翰·福特。这种影响在战后代表作《东京物语》中尤为显著,影片中长孙吹奏的口哨旋律,正是致敬约翰·福特1939年经典作品《关山飞渡》的主题曲。从小在好莱坞电影熏陶下成长的小津,在初执导筒时显然从这些作品中汲取了灵感,其早期作品普遍带有好莱坞电影的痕迹。1927年至1933年间,他保持着每年创作五六部影片的高产状态,在借鉴西方手法的同时,也逐渐形成自身风格。其标志性的低机位固定镜头最初并非源于美学考量,而是受限于拍摄条件:为避免整理散落的电线耗费时间,他选择使用低机位;由于无法借到移动设备,干脆采用固定拍摄方式。对于试图解析这种拍摄手法背后美学价值的研究者而言,'榻榻米镜头'这一术语的提出是否令人深思?

在借鉴与探索并存的创作阶段,小津安直的电影逐渐与时代脉搏相呼应。1930年代初期,经济大萧条席卷日本,社会边缘群体的困境成为其关注焦点。例如《那夜的妻子》(1930)中,一位为女儿治疗疾病而选择抢劫的落魄画家;《东京合唱》(1931)里,被解雇的保险推销员因经济低迷难以找到工作。1932年的《我出生了,但……》作为其早期最具知名度的作品,通过父亲为讨好上司甘愿出丑的情节,揭示了社会压力对个体的深刻影响。当孩子们质问这一行为时,父亲那句"这些问题将困扰他们的一生"成为经典台词。值得注意的是,这位后来被尊称为"家庭派导演"大师,在早期创作中曾大量涉及社会题材。1933年后,随着日本军国主义进程加速,小津开始拍摄以"喜八"为主角的市民阶层世俗喜剧。然而战争局势导致其创作产量大幅下降,直至1937年应征入伍。战后,小津的创作重心明显转向家庭领域,他开始反思早年对社会现实持批判态度的阴郁风格,转而追求更具希望感的叙事,这种转变最终塑造了其标志性的"小津之味"。

1949年,小津安二郎执导的《晚春》被视为其电影美学体系的奠基之作。随后在1951年与1953年,他分别完成《麦秋》和《东京物语》两部作品,三部影片的主人公均名为纪子,因此被合称为"纪子三部曲"。作为电影技术革新的见证者,小津参与了从黑白到彩色、从无声到有聲的转型历程。其中《东京物语》作为黑白有声片的代表,常被列入各大影史榜单,被视为其艺术成就的顶峰。影片讲述一对年迈夫妻前往东京探望成家的儿子和女儿,却在子女家庭中感受到疏离,唯有儿媳纪子以细致入微的关怀弥补亲情空缺。当老母亲不幸离世后,故事在老父亲与归来奔丧的纪子的告别中落幕,他以克制的语气叮嘱纪子应勇敢追寻属于自己的幸福人生。

电影《麦秋》中,纪子的寡妇身份与家庭创伤紧密相关。当老夫妻暂居纪子家中时,桌上摆设的相框成为情感触点——照片里是未能从战场归来的儿子。这一隐喻性细节在《晚春》与《麦秋》中反复出现:《麦秋》中纪子母亲时常提及战死的次子,寄托着对重逢的渴望;《晚春》里则呈现了纪子无母、姑姑无夫的双重缺憾。随着剧情推进,纪子从医院返回后告知父亲检查结果"已降至15",这一数值变化与战时劳动经历形成隐秘关联,而消失的亲人则暗示着战争留下的永恒伤痕。在"纪子三部曲"中,战争本身始终以非直接方式存在,其影响渗透在场景布置与叙事细节中。正如小津长期通过电影海报与背景音乐表达对好莱坞的致敬,这些看似平常的物件与对话实为创作者精心设计的符号体系。透过这些隐喻,三部作品共同探讨了战争摧毁的家庭如何在战后重建,而"纪子出嫁"这一反复出现的母题,则揭示了战后社会变迁中必然伴随的裂变与分离。

当战争与家庭的联系被揭示,如何审视《麦秋》所传递的希望意象?若这种希望寄寓于随纪子出嫁所带来的子女新生可能,为何影片终局始终以父辈孤寂的背影收束?在《麦秋》片尾,父母凝视远嫁秋田的纪子行列,忆及过往,对话中透露出微妙的情感张力——“纪子,不知此刻处境如何?”“虽已分离,但彼此尚可安好。”“经历诸多变故,岁月漫长。”“欲望无止境。”“然我确感幸福。”“是啊。”失去儿子、与女儿分离的父母能否真正获得幸福?在两人语气中,这种幸福更似一种自我安抚,试图将对子女的牵挂归为无尽欲望。同样的矛盾心理也存在于子女群体。在《晚春》中,被父亲催婚的纪子多次流露希望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愿望。值得玩味的是,战争不仅夺走了家庭成员,更将这种缺失转化为活人直面传统家庭结构与婚姻观念时的内在冲突。他们被迫履行子女成家的"义务",却在完成仪式后的落寞中重返对失去的恐惧——毕竟战争已予他们深刻教训。战后的小津在电影语言上呈现出更精炼的美学追求,其作品在回归家庭主题的同时,亦深度融入茶道、能剧等传统文化元素。从表象看,这似乎构成一个更保守的小津,但若将战前与战后创作进行对照,他始终以隐秘的叙事方式延续着对社会现实的思考。如此细微的表达,恰是那个关注社会变革的导演的另一种回响。若仍有追寻这种人文关怀的观众,答案或许就藏在这些沉默的影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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