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邬达克》：在档案里打捞一个异乡建筑师的职业精神 -

邬达克作为一战期间的流亡者，在上海留下了超过100座建筑作品，至今仍有35处被认定为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他不仅启发了贝聿铭长达八十年的设计理想，自身仅有二十多年的执业生涯亦蕴含着超越时代的艺术价值。在动荡的乱世中，他以建筑师的职业操守为灯塔，用专业精神守护着对建筑本质的执着追求。这位远离故土的异乡建筑师，历经七十余载沉寂后竟意外走进大众视野，当年轻一代在武康大楼前驻足留影时，他们触摸的不仅是钢筋水泥的轮廓，更是邬达克与上海共同镌刻在城市肌理中的历史温度。

邬达克在沪度过了二十余年时光后，终因特殊历史原因离开，此后数十年其事迹鲜为人知。面对时代剧变，他始终坚守建筑师的职业信念，即便在资源匮乏时期仍坚持为平民建造房屋；即便无法继续建筑设计，亦以良知为指引做出人生抉择。纪录片《邬达克》导演陈庆在专访中谈及创作初衷，提及这位斯洛伐克裔匈牙利籍建筑大师在上海留下的独特印记。该片由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集团）出品，历时三年跨越亚欧美三大洲进行拍摄，形成五集系列片，每集时长三十分钟。作品以严谨客观的视角梳理邬达克的建筑轨迹与精神遗产，并于今年上海电视节期间开展线下放映与观众互动活动。

20世纪90年代，随着上海城市更新进程的推进，邬达克曾精心设计的居所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如今的电力医院。而相距仅一公里的邬达克纪念馆，正是他在上海规模最大的私人住所。新居的装潢布局更加考究，宽敞明亮的空间搭配高挑的壁炉，处处可见中式家具与收藏品，彰显房主人对中国文化的深入了解。通往餐厅的两道橡木门尤为特别，选用的材质经过邬达克精心挑选。多年后，当他决定离开上海时，这两扇承载记忆的门也随他一同远渡重洋，踏上了跨越半球的旅程。

在纪录片中，邬达克的孙子艾文描述了这些沉重的门具，其设计特征包括三根铰链的稳固结构，展现出非凡的工艺美感。这些门最终被安置于其父在维多利亚风格建筑中，该设计源于他儿时所塑造的建筑审美，承袭自其父辈的建筑传统。

邬达克上海旧居内部场景令人印象深刻，其中一扇门象征着他跨越半球的职业轨迹。（照片为艾文收藏）1934年落成的国际饭店曾被誉为"远东标志性建筑"，其卓越的建筑高度使其成为上海城市天际线的重要组成部分长达半个世纪。大光明电影院是邬达克于1930年主导的改造工程，堪称"在狭小空间创造奇迹"的典范。他在不规则的受限地基上打造出生动的影院空间，充分展现了建筑创新的智慧。这座以"百年不过时"为设计理念的绿房子，不仅记录了上海城市规划的演变历程，更成为现代建筑语言与中国本土生活方式融合的历史见证。

陈庆在解读纪录片《邬达克的国际饭店速写稿》时指出，作品不仅呈现建筑本身，更通过建筑这一载体，展现两次世界大战期间不同族群与文化在上海交汇的特殊语境。她强调，纪录片旨在探讨邬达克与时代、城市及当代人的深层联系。令记者印象深刻的，是陈慶團隊在史料挖掘中的精雕细琢。例如，针对"克理洋行"的中文译名，学界存在多种说法。陈庆认为，当时有意在中国发展的外国建筑师需直接与客户沟通，因此对译名必然有其专属考量。据团队考证，克理（R. A. Curry）于1907年毕业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建筑系，是首位在上海设立建筑师事务所的美国人，亦是邬达克初入上海时的合作伙伴，与邬达克家书中所称的"包工头"身份截然不同。陈庆反复叮嘱团队，"唯有最大限度还原其真实面貌，才能深入理解人物与时代，构建更具说服力的叙事。"最终，团队在上海城市建设档案馆发现克理洋行当年印制的信笺中明确使用"克理"这一译名，由此消除了长久以来的争议。陈庆坦言，"此类看似微不足道、甚至被视作无需深究的细节，正是我们影片中反复出现的切入点。"

克理洋行的信笺（现收藏于上海城建档案馆）揭示了邬达克在现代建筑领域不断的探索历程。他通过对简约几何形态的运用，诠释着对建筑的独特见解。从被低估的派克路机动车库，到苏州河畔的啤酒厂，再到如今外滩源区域的真光大楼与广学大楼，这些作品如同时间的印记，展现了他在不同时期的创作理念与情感流露。

邬达克（Adolfo Hugo Wölk）作为在上海建筑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德国建筑师，其个人居所的设计图纸现被收录于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图书馆的历史档案中。这组图纸不仅展现了邬达克早期在中国的建筑探索，也反映了他在融合中西建筑风格方面的创新思维。该建筑作为邬达克在上海的第一处私人住所，其设计细节与空间布局为研究其创作理念提供了珍贵的原始资料。通过这些图纸，学者能够深入解析这位建筑师如何将欧洲现代主义设计语言与上海本土建筑传统相结合，进而推动了20世纪上半叶上海现代建筑的发展进程。

近年来，邬达克建筑作品逐渐重回公众视野。国内研究邬达克的主要学者、同济大学城市与规划学院教授、纪录片《邬达克》的学术顾问华霞虹指出，这一现象源于多重因素：首先，邬达크留下的详实历史档案为学术研究提供了重要基础，国际学术界也持续开展相关专题探讨；其次，中国与中东欧国家尤其是匈牙利、斯洛伐克的文化交流日益密切；再加上上海邬达克纪念馆的设立，这些要素共同促成了本地对邬达克建筑的热潮。作为研究者，华霞虹在欣慰之余也表达忧虑，认为邬达克仅是上海近代建筑史中的一个典型案例，实际上还有公和洋行、赉安洋行、鸿达洋行等建筑团队，以及范文照、陆谦受、李锦沛等建筑师共同构建了上海独特的城市文化景观。她期待这场围绕邬达克的建筑热，能够成为探索上海近代建筑文化的起点，而非终结。纪录片《邬达克》首播后，同济大学与中央新影集团联合推出的展览《一位上海建筑师连接的世界》，系统展现了包括邬达克在内的17位同时代中外建筑师的历史成就。该纪录片不仅呈现了邬达克个人的奋斗历程与职业操守，更揭示了上海这座城市发展如何在特殊历史背景下接纳来自不同文化与族群的建筑实践者，通过多元文化的交融与专业精神的磨砺，形成了其独特的城市肌理与人文内涵。

陈庆专访"绿房子"后人严尔纯先生时谈及历史纪录片的制作理念。他指出，历史纪录片的创作本质上是对历史真相的探索过程，团队始终秉持求真求实的原则，力求通过多维度验证确保史料的可靠性。该片的学术根基源于同济大学对上海近代建筑史持续深入的研究，这种研究不仅凝聚着几代学者的智慧，更通过与意大利、加拿大、匈牙利、斯洛伐克等国研究者的国际协作，形成了更为立体的学术视角。在创作伦理层面，制作团队对观众作出明确承诺，即坚持历史真实性原则。然而陈庆也坦言，由于时代局限性和研究者认知的差异，这种真实性是相对的。为保障内容的严谨性，他特别要求团队在资料搜集过程中必须突破单一文献的局限，通过实地调查获取的第一手档案资料进行交叉印证，构建起更为坚实的史料体系。

团队采访了布达佩斯技术与经济大学建筑系教授施行远，谈及调研过程中面临的困难时，陈庆坦言自2014年起持续深耕这一课题，主要挑战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方面，包括郑时龄院士、伍江教授、华霞虹教授在内的学术顾问团队普遍聚焦建筑本体研究，较少涉及人物生平；另一方面，尽管邬达克已成为上海建筑史上的公众关注焦点，但相关人物叙事存在史料断层，许多信息流于传闻。作为一部以人物故事为核心的纪录片，陈庆团队特别强调要呈现邬达克与上海普通市民的互动关系，以及其建筑遗产在当代上海城市发展中的传承与演变，因此在开机仪式上面向全体市民发起线索征集，试图通过大众记忆填补历史空白。

在陈庆与亚洲建筑师协会主席伍江教授的访谈中，提及了团队在匈牙利、斯洛伐克和维多利亚档案馆的研究历程。此次海外拍摄时间极为有限，许多档案因来不及深入分析而被初步记录，这些资料包含匈牙利语、英语、德语、俄语、斯洛伐克语等多种语言，甚至夹杂手写体。团队的策略是优先拍摄所有可获取的档案，返程后再逐步翻译与考证。部分档案在初见时便展现出重要价值，例如关于邬达克担任匈牙利首任驻沪领事的史料。过去对此存在模糊记载，但通过匈牙利国家档案馆的探访，团队发现一封带有中文印鉴的信件，印签名为姚永励。经仔细辨识，确认这是一份英文信件，内容为姚永励作为中国律师接受邬达克邀请担任领馆法律顾问的回复。随后又找到邬达克此前致姚永励的邀请信复印件，并明确发现领事馆曾设于圆明园路邬达克洋行的办公室内。这一发现进一步佐证了邬达克与当时中国各界人士的密切联系。

在纪录片制作过程中，我们始终致力于挖掘姚永励律师的更多历史资料，历经诸多波折，最终在朋友们的协助下，于相关档案馆发现了一张姚永励律师的照片。尽管这张照片在影片中仅短暂出现几秒，却承载着摄制组大量投入的精力与努力。站在当下这个时间节点，我们选择这一主题，希望尽可能完整地拼接历史碎片。相信随着档案的进一步公开，还将有更多细节浮现。

影片中引入房产中介邵庆的视角，源于他在拍摄过程中逐渐坦露自己的"异乡人"身份。最初我们通过伪装租房购房接触多位老洋房中介，旨在了解被过度符号化的邬达克在他们眼中的真实形象。邵庆在销售老洋房的过程中深入研究建筑历史，由此建立个人公众号传播上海城市文化，他坦言在邬达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共鸣打动了我们。情人节在徐汇书院首映时，我们邀请邵庆出席，他坦言自己虽无上海户口，却已在城市生活十余载，对上海充满归属感。

不仅是邵庆，影片中的画家杜海军、邬达克纪念馆馆长刘素华等受访者，都不约而同地分享了初到上海的经历与情感联结。这或许揭示了上海独特的城市魅力。与普遍认知的排外印象相反，近三年的拍摄经历让我们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务实特质，它始终尊重专业、踏实坚毅的个体。这种尊重与包容的品格，正是邬达克建筑理念得以实现的基础。有趣的是，邬达克最杰出的作品往往凭借与中国业主的合作完成。

谈及当下对邬达克的讨论，我们更关注其职业性所蕴含的精神力量。正如乔争月老师在查阅历史英文报刊时发现的，邬达克的弟弟盖佐去世时，前来悼念的众多业主构成了最生动的见证。邬达克的建筑实践始终秉持职业伦理，他曾在书信中写道："作为职业建筑师，我不能想象用客户的钱完成纯粹个人建筑理想的建筑。"意大利米兰新美术学院设计与实用艺术系教授卢卡·彭切里尼，作为《邬达克》一书的作者，曾表示："他像裁缝而非艺术家，追求的是明确的风格表达。"这种理念在匈牙利布达佩斯技术与经济大学的访谈中得到印证，该校强调功能性的教学传统对邬达克产生了深远影响。

邬达克在建筑工地的岁月里，始终保持着一颗柔软的心。他早年怀有成为牧师的理想，却因家族责任与父亲期望投身建筑事业。正如其孙子艾文所言，这种内在的温情贯穿了他的一生。他始终关注建筑使用者的真实需求，致力于将不同文化、社会背景与生活形态通过建筑形式进行有机融合，最终打造出兼具人文关怀与建筑价值的传世之作。

在纪录片创作过程中，陈庆坦言面临诸多挑战。从构思到启动拍摄历经六七年时间，疫情的突发让团队在上海、北京及第三方城市间频繁奔波。特殊时期下，采访与拍摄工作举步维艰，欧洲拍摄计划更因俄乌冲突而屡次中断，直至临行前航班仍在不断调整。尽管存在诸多不确定因素，但这些困难与邬达克所处时代面临的挑战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陈庆强调，影片不仅展现邬达克的建筑成就，更聚焦于他对上海的文化遗产。与同时代的营造商和中国第一代建筑师群体，如华盖建筑事务所的赵深、陈植、童寯，以及梁思成、林徽因等大家相比，这些被历史尘埃掩埋的先行者同样塑造了上海的城市面貌。例如伍江教授的祖父伍子昂，便是其中的重要成员。他们中的多数人在新中国成立后选择留下，参与了国家建设，如北京十大建筑等重要工程，但往往被历史遗忘。

这些先驱者早在1985年便开始呼吁保护近代历史建筑，推动了上海在1993年公布首批61处优秀历史建筑，成为较早实践"建筑可阅读"理念的城市。30年间，上海累计公布五批1058处历史建筑，其中35处源自邬达克的创作。这不仅是个人的贡献，更是代际中西建筑师共同铸就的文化遗产。影片以"留下一扇窗"作结，象征着邬达克在上海留下的形式各异的窗户，成为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文化窗口。

陈庆指出，影片吸引的观众群体展现出对城市历史文化的珍视。无论是对老建筑的爱好者，还是年轻一代，都通过这部纪录片感受到城市的历史肌理。当00后、10后在武康大楼前打卡时，他们触摸的不仅是建筑实体，更是一段由异乡人与本土文化共同书写的历史温度。这种跨越时空的文化对话，正是邬达克留给上海最珍贵的遗产。

陈慶的家族墓地坐落在斯洛伐克的班斯卡·比斯特蘭卡市，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丰富的文化遗产而闻名。墓地不仅是陈家后人缅怀先祖的场所，也承载着当地社区的记忆与传统。每年清明时节，陈氏族人会聚于此举行祭拜仪式，传承家族精神。